七十六

别爱我,没结果

[FM53.0]Mr.Sandman

这里是FM53.0音乐电台第八期,我是播音员借箭。

今天带大家听一首歌  《Mr.Sandman》


这是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 希望喜欢




01 

三,二,一,醒。


赵天宇闭了闭酸涩的眼睛,从床上直起腰来,长呼了一口气。

失眠在夏天成了常态。武汉的空气越发浑浊躁动起来,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还带着彻夜蝉的鸣叫和大排档的油烟,以及胀满耳朵的女人的辱骂和怨念,男人毫无顾忌的咆哮和嘎嘎的笑声。

心动 和焦虑 和压抑 和愤怒和 感伤。

等比例混合成脆弱的神经,极端的情绪,旺盛的情欲。


对赵天宇,他怨恨过多的清醒,但夏天恰恰赋予他这一点。


清醒伴随的是无尽的思考和回忆,然后带来痛苦,痛苦使赵天宇冷静,冷静使他清醒。

往复循环。进入夜晚后,夏天的时间变得极其漫长,睡意强拼硬凑也最终支离破碎,而真正开始利用清醒时分做些事情的时候,东方的那缕白光却悄然而至。


平庸的人会习惯平庸,然后忘记自己的平庸。

周震南告诉他的。

他当时说,就像长久处在黑暗中的人,看见光会瞎。

周震南说你这前半句臭酸后半句又土又俗挺好玩的,是故意的吗。

赵天宇说,瞎了就是瞎了。


赵天宇一翻身从吱吱响的床上下来,套上一件短袖洗个脸下了楼。他从印着鲜红“拆”字的烂尾楼里钻出来,直奔周震南家。


五点钟的武汉,鲜少有不需要为温饱奔波的人在这个时候醒来。

比如赵天宇,但不比如周震南。


周震南笑得拍桌子,瞎了?他咧着嘴问赵天宇,但丝毫不索求答案。

他转了转空洞的眼球说,我难道什么都看不见吗。然后自己自顾自又笑了一下,是真觉得好笑。

赵天宇说是是是,您例外。


关于周震南的眼睛,赵天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让周震南自己说,瞎了就是瞎了,结果都有了追究那么多呢。

赵天宇便不再问了。

赵天宇上高三,周震南也就二十二三,前后年纪差不过五岁,社会小青年和假模假样的算命先生,倒也凑合。

赵天宇不问周震南为什么来武汉,也不问他做什么那么来钱--因为周震南也没主动告诉他。倒好像这种互相避让的自觉成功地维护了两个人的关系--从赵天宇高一开始,他帮周震南买菜做饭,自己再顺便蹭一口。


赵天宇把两挂面条捞出锅来,一碗添一勺肉末浇头,再盖两条油菜,把两个青瓷敞口碗端了过来。

周震南吸吸鼻子:“担担面啊?”

“爱吃不吃,”赵天宇把小葱和蒜也推过去说:“你这要求武汉人做担担面本来就丧尽天良。”

周震南埋头吃面:“爱来不来,你离了我哪来的生活保障?”

“放屁,”赵天宇筷子一敲葱花碟:“我家水电就不是你交的钱。”

“偷的。”

“那叫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赵天宇说,“吃你的面。”

于是周震南吃面。


“不过欸,”周震南把筷子放下,“你做饭确实好吃,可以拿去卖了。”

“好好说话。”赵天宇翻了个白眼。

“我说真的。”周震南上身向后仰,抱着胳膊,语气还真的诚恳:“好吃得让人想喝酒。”

“喝呗,我也想喝。”

“但是你得上学。”周震南说。

“我可以不去。”赵天宇看了眼表,也才六点半不到,“我本来就不打算去。”

“你不算晚自习已经连续旷课十一节了,”周震南说这话没有半点犹豫,“按你们学校的规矩,再多给处分的。”

赵天宇愣了一下。

“去吧,意思意思。”周震南说,“今天你们班来转学生。”

“谁高三转学,”赵天宇不置可否,“还来A班,扯淡么。”他顿了顿,“塞钱来的?”

周震南把七张塔罗牌一字码开,中指敲两下桌面。赵天宇抽了一张画着轮子的给他。

周震南拇指顺着牌面细细捋了一遍说,“有钱。但不是塞进来的。”

赵天宇问:“女生?”

周震南说:“男的。”

赵天宇嘁了一声:“那关我屁事儿。”

周震南把塔罗牌收起来,在桌子上发出咔咔的撞击声:“第一呢,你去上学是为了免处分;第二呢,是个小霸王,还挺有意思,说不定打算在你头上动土来着?”

赵天宇只好作罢,拎起前天扔周震南家的书包准备下楼。

“别走啊,”周震南喊他,“现在六点三十二,洗了碗再走--”

赵天宇也懒得追究他数秒到底准不准,一句利落的脏话结束了这个稍稍有点特殊的清晨。


然后他没迈两步,想起来校服外套没有穿。

赵天宇尽管很不情愿,但他还是转身走了回来。



02

孟子坤窝在学校大门外的一条窄巷子里,靠在抹不均匀的水泥墙上。他猛吸了一口烟,然后喷在离他不到半米的对面墙上。

孟子坤指关节极其不耐烦地磕着手机屏幕,在自己制造的烟雾缭绕后面观望胡同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六点五十。

早自习之前的预备铃铃声丁零当啷地响起来,穿透了学校门前一整条民巷。

孟子坤最后感受了一下烟草和焦油的味道,然后把烟头随手弹在地上前几天下雨留下的小水坑里,抬腿迈出了那条巷子。

花哨的短袖外面套着校服,拉链装模作样地拉了一半。风把头发吹起来一点,一米九的孟子坤毫不费力地瞬间在一群赶早自习的朴素同学里鹤立鸡群,分外突出。


孟子坤听着周围女孩子的窃窃私语,让他有点得意,觉得这一天的开头还算高兴。

当然孟子坤没有十分在意门口的这群女生,面对雌性动物的仰慕感到快乐是正常的生理表现,但是没什么意思--何况他见太多了。

但是小小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是比较愉悦人的。于是本来不太耐烦新学校的孟子坤找到了点乐子,踏着早自习上课的铃声迈进了班门。



赵天宇趴在桌子上,脑袋垫着校服外套打瞌睡。

指尖覆在桌面上木材和铁钉的衔接处,脸上接触的是半棉半化纤的校服面料。仲夏的武汉,赵天宇却没那么热。

校服贴着脸上的皮肤,触感柔软单薄。尽管丑而不透气,但赵天宇觉得这是做白日梦的好伴侣,至少鼻尖有一点晾衣服时吸收的太阳的味道,而不是家里的阴湿的霉味。

早读的预备铃响起来,周围的同学开始自习。出声的在早读,不出声的在做题,不想都知道。

日复一日的机械的练习,然后去高考。高考完了就按分数把眼前的这一群人分到中国大好河山的某个犄角旮旯去。去学,去混,去赚钱,去成家,去活着。也有留在武汉的,在这座城市里,保留着一点点继承来的血脉。

赵天宇把头发在校服外套上蹭了蹭,表示不置可否的意思。

“念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

有人在背。知道是什么意思吗?赵天宇想,把脸转向窗户,上面有一点水渍。

不知道没关系。

不知道也没关系。这一波高三的同学会离开这些座位,去揭开社会的狰狞。这间教室听不见他们被现实殴打的哭嚎,也不因他们的富贵而增光添彩。它只会欢迎下一波高三同学的到来,时间在人身上流逝,它容纳的学生却永远年轻。

可以这样诠释吗?赵天宇不在意。周围的声音虽然响亮,但是却整齐,整齐得没有一丝突兀,是因为带着一样的情绪。

小城的高校,拉分数线的地方。

没关系的,总之不会阻挡赵天宇的睡眠。

那还蛮好的。赵天宇想,他继续观望窗外一片油绿的树叶--天是灰色的,或许下午会下雨--然后他终于迎来了这两天来的第一个哈欠。


教室门开了。早读的声音像被忽然拔掉了插头。

赵天宇极其烦躁地把下巴支在胳膊上,突然的安静又赶走了他的睡意。


孟子坤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班门的。

班主任还没来上第一节课,一个班的人极其整齐而且安静地盯着站在讲台上的他。

本来想做自我介绍的孟子坤站在教室正中央有点尴尬,但也没回避其他人的目光,把校服外套拢了拢,像领导视察一样泰然自若地抬起长腿就从讲台往一片课桌里迈。


仿佛踏着一排排同学的脸皮往教室后排走。赵天宇忽然就想起来周震南的一句话。他忘了当时周震南是要讽刺谁,但是这句话用在这人身上正合适--赵天宇觉得有点滑稽,但又不真的好笑--小屁孩儿来把妹的吗。赵天宇想,这是脑子不太好吧。


经过目光汇聚的一瞬间之后,逐渐有人低下头去。孟子坤看见有人真的自顾自去写试题,也有人只是低下头,不再做看他这件事而已。

畏惧。忌惮。探索。不在意。孟子坤想。

孟子坤一边走一边用余光打量身边的一片又一片同学,好看的女生扎堆分布在教室的左前方和正中央,其他书呆子气浓重的痴男怨女则到处都是。孟子坤在心里捶胸顿足,真他妈的,他想,没有一点乐趣。


直到他瞄到了赵天宇坐的角落。

头发半长,干瘦,皮肤苍白不出油,垫着校服昏昏欲睡,窝在教室靠窗的角落,桌子上的一排课本看起来极其的新。

孟子坤脚下速度不变,心中却充满了遇见亲人的激动,三两步过去一屁股坐在了赵天宇旁边的座位上,椅子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一声。


孟子坤把他花里胡哨的书包往地上一顿,决定等班主任出现再去教务处领课本。周围一圈同学已经全都回归了学习的状态,于是孟子坤打算跟他的亲人打个招呼。不巧的是赵天宇十分不耐烦理他,不大的脸埋在胳膊里,也不知道真睡还是装睡。孟子坤想自己当年在北京上学那会走到哪不是有人主动跟他勾肩搭背,结果换到新同桌这,孟子坤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气息。

孟子坤觉得自己再怎么魅力四射也就是个新人,总没有打扰人家休息强装元气少女的道理。赵天宇看他犹犹豫豫尴尴尬尬也懒得给他个台阶,继续趴着。


早读结束还有将近二十分钟,赤壁赋又响彻了教室。

人声起来好像给孟子坤壮了壮胆,他伸手戳了戳赵天宇的胳膊:“嘿哥们儿。”

赵天宇没理他。

然后补一句:“我叫孟子坤。”

赵天宇还是没理他。

再补一句:“多多提点哈。”


孟子坤本来以为他同桌会依然昏睡,打算把手缩回来时却被人碰了一下。

那只骨节突出的手覆上了孟子坤的掌心,说握手也算不上,只是很简单地停留了一瞬。

“赵天宇。”有点愣的孟子坤听到他的同桌这样说。

然后孟子坤感觉那只冰凉的手缩了回去,纤长苍白,像一只骷髅。


03

晚,六点,二十四分,十三秒。

十四秒了。


周震南靠在他平常坐的那把梨花木椅子上,左手的扳指一下一下叩着桌面。

楼下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随之是上楼梯的脚步声。周震南挑挑眉毛,浑浊的眼球在眼眶里转了一转。

“孟小爷。”



孟子坤躺在他叔叔给他在武汉市中心租的公寓的大双人床上,灯关了,孟子坤盯着漆黑的天花板。

他想着今天周震南对他说的话。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他问。

“你赶着结婚呐?”周震南笑了,手指点着他递过去的塔罗牌,“零花钱管够,有住有吃,学校没有好看的小姑娘啊?”

孟子坤顿了一下,好像觉得周震南说的有道理。

周震南送他三个问题,他问了第一个,就不知道剩下两个该问些什么了--他本来来武汉也没什么事要做--于是他随便问了一句。

“你真的会算命吗?”孟子坤的第二个问题。

这次周震南倒是坦然的多:“不会。”

“那牌…”

“只是决定我说什么话而已,”周震南说,“你叔叔说我叫什么?”

孟子坤愣了一下回答:“Sandman。

他们叫你造梦师。”

“对啦。”

“意思就是说,

我只会做假东西。”



孟子坤摇摇头,他不信梦。

他盯着天花板,忽然一翻身去拿手机。

出去玩。


04

生活中总有一些事是能逃脱变化无常的概率论的。

比如说。


赵天宇,和孟子坤,站在文艺后街的一条巷子里,面面相觑。

尤其是赵天宇手上还有一根点着的香烟。


让我们,捋一捋。


孟子坤约了一个学妹看电影。然后学妹因为种种原因放了他鸽子。然后愤慨的孟子坤退了电影票去文艺后街的酒吧喝酒。然后他在驻唱歌手的座位上看见了他的新同桌。抱着吉他。

孟子坤觉得撞见同班同学出来打工对于自己没啥大不了的,但是自己作为新来的应该小小地维护一下同学的自尊心,于是转身就跑。

很有心眼的孟子坤怕他亲爱的同桌会从门口追出来,于是出门右拐钻进了一条极其窄的胡同。

然后他在胡同里看见了赵天宇本人。而赵天宇本人的脸前正烟雾缭绕着。


赵天宇本来今天不用上班。奈何隔壁美术馆忽然闭关装修导致后街客流量猛增,于是他找老板把这周周日的班挪到今天。结果就在他收工前的最后五分钟,在酒吧的角落,瞄到了在喝酒的孟子坤。

赵天宇趁着孟子坤一个回头,转身就跑。

很有心眼的赵天宇怕孟子坤出门找他,于是跟老板说一声开了酒吧后门,钻进了小胡同。

靠在墙上松一口气的赵天宇打算抽根烟再回家。然后他在离他不到五米的胡同口看见了刚钻进胡同的孟子坤。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打量了一会儿,还是赵天宇先开了口。

“你,”赵天宇拿烟的那只手放下去,“来这干嘛?”

没话找话。孟子坤绝望地想,但他还是接了下去。

“约个妹子看电影。”孟子坤停顿了一下,发现赵天宇没有要问大概“那你的妹子在哪呢”这种脑残问题,顺着话头自己解释:“然后她不来了,我就过来,”孟子坤努力想词,“我就过来,就过来,坐一下。”

然后赵天宇非常简短地说:“哦。”


孟子坤心里想,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


“那你接下来去哪儿?”赵天宇忽然问他,“你回家吗?”

孟子坤这才松一口气。

“我不知道啊。”他说,“电影我也看过了,衣服也没上新。”

孟子坤说话的空当,他看见赵天宇笑了一下。

“后街来过吗?”赵天宇问。

孟子坤摇头。

“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赵天宇的目的地似乎离酒吧有点远,孟子坤就跟在他后面,手上捏着蓝牙耳机,边走边发呆。

闲下来的孟子坤忽然分外想抽烟,他本来想问赵天宇介不介意,结果赵天宇转头时他在胡同里放下的那根烟已经叼回了嘴里,小小的归属感让孟子坤也就心安理得地点上了。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奶茶店里穿得很短的女孩子们在他们身旁穿过,燥热的气流化作风冲进衣袖里,头顶的叶子抹了光,油亮亮地沙沙响。

孟子坤把烟咬住,两手挥了挥周围滚动的热空气。也挺好的,他想。


“你不问我为什么来吗?”赵天宇不知什么时候从孟子坤前面走到了他右边,热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

“嗯?”孟子坤没听清。

“我说,”赵天宇顺手把烟捻灭在旁边的垃圾桶里,“你没想问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没想。”孟子坤摇头。这是实话。

赵天宇还有点惊讶,但很快又觉得好笑。

“行吧,”他说,“那你挺好玩的。”

孟子坤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走在他右边的男孩子。赵天宇走起路比坐在座位上看起来更瘦,白T恤的下摆被风吹起一串串褶子,像海浪。

赵天宇就这么走着,他脸小,显得眉毛长眼睛大,长成他那样的女孩子不说美瞳眼影往上招呼,跟人聊天三句话都得换五六个表情,偏偏到了赵天宇这,五官除了短暂的笑容以外几乎没什么动作,平平淡淡,却让人看不清。

“所以有人问过你吗。”孟子坤极力让自己这句话里的疑问意味降低。

“嗯,”赵天宇说,“好久以前了。”


“挺小的时候吧。”他又补了一句。

孟子坤刚想开口,赵天宇却停了下来。

他们到了。


面前是一家唱片店。

透过落地窗能看见店里雪白的墙壁和透明色的长条桌,三个两个高脚凳和小木墩子摆得随意,再往里看,是两排顶上天花板的铁架,整整齐齐摆着上百张黑胶唱片。

孟子坤赶紧在手边电线杆上灭了烟,跟赵天宇推门进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孟子坤感觉后街上吵闹的分子被吸得干干净净,整个世界像被抽空了声音。孟子坤站在原地,他手抓了抓周围,什么都没有,但是关上这一扇门,却连皮肤的触感都不一样。他站着,有点手足无措。

而眼前的赵天宇却明显自如得多,他转过头问孟子坤要听什么。孟子坤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明显舒展开了,夸张的消瘦跟这家清冷过分的店匹配的严丝合缝。

仿佛他到了家一样。

赵天宇的话孟子坤没接,他看着他。孟子坤第一次感觉到这个蓦然出现在他眼前的人会给他带来一些不大一样的反应。和他的游戏机篮球女朋友和各种各样的好和不好不一样,赵天宇站在那,孟子坤却看见了许多东西。



“问我会不会算命?”周震南作势要把那一副塔罗牌收起来,“你就想知道这个?那第三个问题我不给你了。”

孟子坤愣了一瞬,他忽然想起了一点别的。

“别别别,”他说,“我还有一个问题。”

周震南把那副塔罗牌摆开推给他,孟子坤抽了一张魔术师。

“我想问,”孟子坤把牌递给他,“赵天宇是谁?”

“你同桌。”周震南说。

“不,”孟子坤说,语气是他自己没察觉到的认真,“我是问,他是什么人。”



孟子坤看见,赵天宇背后有一扇门,门后是他没见过的,冷艳而高标的,平淡而慵然的东西。

他想推开那扇门。


孟子坤是个很少听别人说话的人。好像十七八岁的热血方刚的男孩儿都喜欢乌七八糟的情话,或者极致的视觉刺激,过于暴露的或者极其热烈的。但孟子坤不,事情过去后他往往能记住很久的是一些气氛很好的瞬间,比如一个眼神,一阵风,一个吻,之类的。

孟子坤也是很幼稚的小孩儿。他过了好几年才有了那么些对生活的现实的感触和评价,到了那时候他去想现在自己的这个心境,也只能叹口气。但是他也觉得十八岁的孟子坤真是单纯得彻底。

他那时就觉得,赵天宇挺好的。

搞理科的孟子坤在文学上没什么造诣,也只会说一个“好”了。



“赵天宇啊,”周震南苍白的脸上扯出了一个笑容,“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最后赵天宇挑了一张爵士。

飘飘扬扬的萨克斯和钢琴从店中央的留声机里放出来,慢节奏却没有突兀留白的旋律,柔得像丝绒。

很久以后的孟子坤想起那首歌,只觉得那个下午那家店里,适合调情。但泡在那个下午的孟子坤只觉得浪漫得可以,远没那么精巧。


赵天宇顺手给他俩一人倒一杯柠檬水,然后就坐过来跟孟子坤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赵天宇告诉他老板常年跟别人做音乐不看店,在店里的只有一个老板收养的小孩玩电子乐。孟子坤津津有味地听,时不时还问两个小问题,倒也闲适。

赵天宇说完了店里这一通,一个问题忽然甩给了孟子坤。

“你呢,”他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孟子坤坐在靠窗的高脚凳上,手搭着膝盖。

“跟家里人吵架了,”他说,“就跑出来了呗。”

赵天宇轻轻地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谁。

这么狂啊,他说,你北京来的吧,离高考不到五十天跑这么远。

孟子坤一听就很不屑说小爷我着急什么高考,我初中高中都打竞赛,去年暑假还出去科考一趟,俩论文一发多少学校要跟我签。

赵天宇感叹说精英教育啊就是好,你来武汉家里人也给你打理好了吧,看你有吃有喝哪跟离家出走似的。

孟子坤想想说算是家里人吧,叔叔在南方做生意帮他在武汉办了借读,市中心的房子是他从家里顺的钥匙。

赵天宇笑着摇头,少爷啊。

赵天宇再问孟子坤跟家里人闹什么别扭,孟子坤一听就有点不高兴。


“说什么闹别扭呀。”孟子坤这个问题被人问过挺多遍,他几次把人吼回去了,看着赵天宇不知道为什么却认认真真地想了想才回答。

“我说我不想学金融,搞搞生化就差不多了,我妈就觉得我不懂事儿,”他说,他尽量把语气放的平淡,好显示出自己不太在乎,“觉得我不关心家里人,叛逆,光想着自己开心。”

“家里企业也不用非得我管,她雇个经理做什么不是做。但是就是看我不顺眼。”孟子坤说,他感觉赵天宇在看他。那道目光下他意外地感到平静。

“出去玩就是乱花钱,听会儿音乐就是对周围的人不关心,你说她就没自己玩会儿的时候吗?她有啊,但是她仗着比我大,仗着是我妈就这么说,我就不高兴啊,跟她闹。”孟子坤说。


赵天宇听着,心里有点空空的。

挺好的,他想。看简单了,说来说去也就是小男孩儿青春期叛逆两下,觉得自己不受重视啦,想说的话没人听啦,总之不开心了委屈了就闹腾一通,一边觉得甜蜜是负担一边觉得负担挺甜蜜。

看复杂了,赵天宇其实也懂。说是妈妈,其实还有周围各种大人的谴责。不信任,不尊重,没耐心,足以把孟子坤这样半大不小的孩子惹毛。

但赵天宇不关心这些,他想着孟子坤的生活。

有妈妈关心自己,从小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离家出走了还有叔叔帮着打点生活。一路上不知道掐了多少家里打来的电话,到了武汉就玩,有地方住,有饭吃,什么都不用发愁。

真好。赵天宇想,他又觉得挺好笑的。

不知道笑什么,不知道在笑谁,总之稍微笑一下,开心一点点。


赵天宇开口说那我讲讲我呗。

孟子坤说你说。

赵天宇说,我今天本来不来上班的。我明天来,一天唱四个小时,傍晚两个小时晚上再两个小时。

工资有一个基础数,一个小时两百多块钱。剩下的根据客流量来算,招来客人多给,招不来就不加钱,酒吧生意不好了可能还扣钱,总之一切都看老板心情。客人有的时候会点歌,点的歌要会唱。然后收工了领钱回家就睡觉。

今天如果不是美术馆装修我不会过来的。一般今天我都在外面闲逛,喝个酒或者来这里坐一会。但是谁让今天人多呢,我就过来唱一会,能多赚一点。


孟子坤想了想说,我也赚过一点钱。

刚开始写论文的时候是为了打竞赛,竞赛打得好就像我现在这样有大学能直接签约,不需要高考够分数线去。有的发在网上,有的发科技杂志了。结果有一天,孟子坤想了想说,那天是三月二十多号吧,杂志社给我打钱了,说是我的稿费。

数目不是特别大,小一千块钱,但是那个时候我特别开心,就是感觉,终于自己有生活能力了,不是那种啃家里的小孩儿了。


然后钱怎么用的呢。赵天宇问。

之后又写了几篇论文攒起来,给妈妈买了一大盒口红。

妈妈很开心吧。赵天宇问。

还行吧,孟子坤说,跟我说她不缺这个让我自己拿钱去玩儿,但是她不知道这对我多重要。


可能是因为音乐的缘故,孟子坤说话的声音很轻,赵天宇听着,他很认真。那几句话里是包了爱的。

孟子坤的爱。孟子坤那颗心。

赵天宇忽然很羡慕那种温度和光芒。


赵天宇也很认真地说,嗯。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间褪去金光,蒙上了一层蓝。后街的人流也渐渐稀薄起来,两个人就打算回家。

孟子坤的公寓离后街很近,他就提出跟赵天宇一起坐电车把他送回去,赵天宇想了想也同意了。

陈旧的电车跑来跑去就那么几站,吊着电缆,铁轨在摩擦间发出艰难的呻吟。

实则坐电车的老人却很多,两个人只能站着,拽着拉环。

孟子坤在摇摇晃晃间看赵天宇。他比赵天宇高一些,从那个视角去看,赵天宇裸露的锁骨和脖颈上的青筋十分明显。赵天宇的黑发随着车厢的晃动跟着拂在脸上,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在他睫毛下映出浮动的光影,落在眼睛里。

车到站了,赵天宇要回家。孟子坤跟他一块儿下车,他去马路对面等车再坐回市中心。

孟子坤抬头望着赵天宇背后的那一片水泥色的空楼,太阳已经完全沉下去,天地间换上一片和气温不符的冷色调,穿进一个个没装玻璃的窗户里。

那是怎样的生活。



“你明天还来吗?”孟子坤问。

“明天出去办点事,”赵天宇冲他笑了笑,“不来后街啦。”

“那你…”孟子坤忽然觉得赵天宇背后的那一片楼有些骇人,它们在地上投出大片的阴影,滚动着,像滋生了什么让人恐慌的东西,缠住谁,把人吞进去。赵天宇正站在那一片阴影里面。孟子坤急于确认什么。

“那你周一还来上学吗?”孟子坤问,他没觉察自己的声音有点近乎于喊叫。

赵天宇愣了那么一下。

“来啊,”他轻轻地说,声音在夜风中被击打得破碎,有点像孟子坤幻听,“我周一来。”

孟子坤站在原地,看赵天宇一步步走进那片楼里去。他丝毫不怀疑,这里缄默的阴暗会吞没一切生命。



05

孟子坤坐在他教室里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杵着胳膊盯着赵天宇的座位发呆。

赵天宇说好的会来,却又旷了一上午的课。孟子坤坐在那等他,弯弯绕绕的函数曲线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倒不是说一定要来玩什么,只是他没办法不想赵天宇背后的那片烂尾楼。

兴许是出去玩,或者打工,也有可能睡过了就不想来,都有可能。但孟子坤的思绪就是移不开。

脑子里乱糟糟的,和教室上方嗡嗡响的电风扇一起鸣叫。不断的赵天宇冒出来,非常瘦的,抱着吉他的,弓着背倚在墙上抽烟的,电车上摇晃的赵天宇。


下午的上课铃响起的声音顷刻间击穿了孟子坤的大脑。他指尖抖了那么一下,然后他感到自如多了。



一些心理活动描述起来是有些麻烦的,我们写不出主角在想什么,也许答案是主角根本没在认真的思考。

而一些镜头也是不太方便展现的,说出来没什么意思。

那么我们不妨,把声音关掉。



孟子坤猛地站起来,冲出班门。

跑下楼,出教学楼,翻出围墙,上马路,等电车,坐电车,下车,跑向烂尾楼。


这是一个在孟子坤记忆中保留了十分长的回忆。孟子坤记得自己在不停地跑,身边的同学,学校,一个个陌生人,满街的水杉,在他的余光里被晃成虚影。

孟子坤也记得自己穿过湿热沉重的空气,他听见自己稳定的呼吸,心脏鼓动血液的声音。

他记得自己翻过围墙的那个瞬间,脸上感受到燥热的风,和顷刻间小小的失重感。

他还记得自己动起来的时候杂乱的思维撤出了脑海,心里只剩下一个方向。

他想看见赵天宇。

孟子坤很久以后又想起这一段故事时,他实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跑去烂尾楼的。他不知道赵天宇是否在那,不知道赵天宇在干什么,也不知道方向对不对。但他想去见赵天宇,他知道他只知道这个。

可能孟子坤唯一的优点就是坚定。十八岁的他想。很久很久以后的他想。


电车从未行驶得那么慢。等孟子坤下了电车的时候,一大滴雨已经砸在了他头发里,虽然他没在意。

他跑向烂尾楼,然后看见了那个身影。

孟子坤站住了。

雨倾盆而下。


06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啊。


孟子坤那天不记得什么了,好像脑子也被雨冲了一遍似的。

他把赵天宇抱起来,他胳膊上的一个刀口在流血,淌到了孟子坤的校服袖子上。

雨把孟子坤的头发淋湿,贴在脸上。雨也浇在赵天宇身上,把血晕染开,在白T恤上像朵花。赵天宇就躺在孟子坤怀里,柔软的脖颈搭在他胳膊上,像一个物件一样随着孟子坤跑步的动作晃动。

孟子坤抱着他跑,臂弯上重量极其轻,他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丝鲜活的气息。冰冷的雨在脸上滑下去,孟子坤心里只感觉茫然。

他第一次看到一个生命可能会逝去。


然后他拦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他说去医院,司机问那个医院孟子坤吼我怎么知道哪个医院你快开你救救他。

到了医院赵天宇进了急诊,送去不知道哪个科室,门关上亮起了灯。孟子坤坐在门外,手腕上有翻墙时剐的伤口,身上脸上头发都是湿的,雨水滴滴答答地流。只有袖子是干的,但被赵天宇蹭上了一道一道的血迹,干了,变成褐色。

孟子坤第一次有一个生命完全把重量压在他身上的触感,他忽然特别想哭。


然后赵天宇被推了出来,身上许多处都是雪白的纱布,没有纱布的皮肤也是白色的。

白得扎眼。

医生问你是他同学吗,孟子坤说不是,是朋友。医生说外科处理过了记得换药就行可以出院了。孟子坤说这还没醒不叫事儿吗,医生说营养不良调理着吧,没啥大事。


孟子坤跟医生倒了谢跟叔叔的司机打电话让来接人,电话挂了赵天宇还没醒,他床在急诊大厅,孟子坤就坐在长椅上陪他。

孟子坤坐着,手还在抖,但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下午的阳光从医院大厅的玻璃门上洒进来。

他靠着医院泛着消毒水味儿的长椅,长呼了一口气。

司机发短信说到了。孟子坤站起来捶捶腿,伸手把干了以后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捋到后面,把赵天宇捞起来抱上医院借的轮椅。

刚抱起来的时候孟子坤动作停顿了一会儿。赵天宇脸上的皮肤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光透过睫毛在脸上打下长长的阴影。孟子坤不自觉低下头去,赵天宇平稳而温暖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上,在热乎乎的医院大厅里让孟子坤忽然想起了加利福尼亚的草坪。

他把赵天宇轻轻地放在轮椅上,动作珍重而虔诚。


把赵天宇送回自己家躺着之后,孟子坤去找了一趟周震南。

“说吧,”周震南却很有心理准备,“赵天宇怎么了。”

“你太好猜了孟子坤,”周震南把自己的扳指摘下来放在桌子上,“你找我也就那么点事儿。”

“行吧。”孟子坤投降地瘫在了椅背上。


07

赵天宇伸了伸手,五指张开又攥紧。

在做梦。他想。真难得。

面前的一扇门,赵天宇走了进去。


尽管赵天宇不经常做梦,但梦的内容大同小异。

异国的街道,彩色的玻璃,交错的晾衣绳和大大小小的外衣内衣。轻轨在他头上方驶过,风拂过他的脸。

赵天宇开始向前走,街上没有人,晾了衣服的公寓里没有人,轻轨到站后车门打开,没有一个人的身影,走过一条条带彩色玻璃窗的长廊,墙面和玻璃上被人涂抹了化学式和宗教的符号,却也没有人,只有空荡荡的风。

走廊的尽头,站着孟子坤。

赵天宇停下脚步,看着他。

孟子坤也看着他。

赵天宇挥了挥手,孟子坤没有动作,盯着赵天宇的眼睛。

赵天宇继续走,离孟子坤越来越近,然后穿过了他。孟子坤又到了离他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看着赵天宇的眼睛,保持沉默。


行吧,赵天宇伸手摸到了一把匕首,扎进自己的心脏。


赵天宇醒来,第二个梦。

巨大的澡堂,潮湿的木板和木桶,裸露的人。

认识的人。小卖部的收银员,班里的同学,酒吧的老板。脸上冒着蒸腾的水汽,皮肤肿胀潮湿。

没人理会赵天宇,他们互相交谈一些琐碎的话题,泡在水里,像一具具尸体。

没人看得见赵天宇,赵天宇低下头,也看不见自己的形体。

他回过头去,一个木质舱体摆放在过道尽头,透过舱盖的缝隙,赵天宇看见,里面是爸爸。

打他和妈妈,酗酒,赌博,离开武汉,杳无音信的爸爸,在湿热的澡堂里,脸上带着白霜冻死。

赵天宇再回过头去,又见面了--孟子坤。

只有孟子坤穿着衣服,体面,理智。孟子坤看着他,还是不说话。

裸体的人穿梭在他们之间,有男有女。赵天宇用余光打量他们,没有羞耻,没有美感,没有思想,没有灵魂。那么多的肉体,因为此而毫不色情。

孟子坤像是那个超然脱俗的。

赵天宇垂下了头,闭上眼睛。


再睁开,第三个梦。

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风,没有其他人,景物也消失了。

孟子坤一身白衣,站在他对面。

不说话。看着赵天宇,那个眼神像是直接射进心里的一样。

赵天宇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那个孟子坤看着他,没有表情。

“为什么是你呢。”赵天宇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孟子坤说话,“我以为是妈妈。”


赵天宇睁开眼睛。

天已经黑下来。他坐起来,把身上的一层被子掀掉。T恤被人换掉了,上身套了一件过于大的衬衫,裤子没动。

赵天宇抬头,孟子坤正坐在地上的懒人沙发里看一本书。

“你醒了啊。”孟子坤说,他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指指对面长条桌上的两个袋子,“我点了外卖。”

赵天宇盘腿坐在床上,盯着孟子坤看了一会儿,忽然噗嗤笑出来。

“你笑什么。”孟子坤不明所以。

“你发现了吗,”赵天宇好容易不笑了,假装一本正经,“咱俩现在特别像一个场景。”

“啥。”孟子坤懒得思考。

“事后啊。”

孟子坤想了一下也笑起来。


两个人最终还是坐在了餐桌上吃饭,赵天宇很嫌弃孟子坤点的清汤寡水,奈何他睡了大半个下午确实饿。

赵天宇找了个橡皮筋把头发扎起一个小揪揪--为了方便吃面。

“你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家里还有皮筋,真的是,”赵天宇一边喝汤一边调侃他,“经历丰富。”

得了吧你。孟子坤说我来武汉不到一星期哪睡那么多妹子,还来我家,我那么随便吗。

那你带我来。赵天宇吃小笼包头也不抬,我这一身血你倒是不嫌弃,还给我换衣服呢快把T恤还我。

那叫发挥人道主义精神,孟子坤说。

赵天宇把碗放下笑嘻嘻问孟子坤,你又不问我为啥被人打?


不问。

行,赵天宇把筷子一放说,挺好。



“他跟人打架啊,就两个理由。”周震南说,“要么是有人招惹秋昆,要么是那群放高利贷的。”

“秋昆是什么?”孟子坤问。

“他自己混社会的小帮派。”周震南说,“闲得发慌。”



但是你肯定想知道,赵天宇忽然说。没人不想知道这种事情,张家长李家短的,当个笑话听。

孟子坤没说话。

所以你要么是装不感兴趣,要么是你找人问过了。赵天宇继续说,你认识周震南吧。

周震南,孟子坤陌生地念了念这个名字,就是造梦师,赵天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行吧,孟子坤实话实说,我认识他。

他说我什么?赵天宇问。



“他爸欠人钱,跟他妈离婚就跑了。”周震南说,“放贷的就上门要钱,天天砸门,不开门也弄得街坊邻居都知道。”

“又不是银行贷款,谁管婚前财产不财产的,他欠了钱就当他家里人也欠了,能找到活人就要催债。”

“他妈受不了也走了,深圳还是哪儿来着,”周震南有点儿烦躁,“然后剩他跟家里老人一块生活。”

“赵天宇中考完那年,姥姥去世了,其他亲戚也没什么人留在武汉工作,他就找了个没施工完的楼住,到现在也差不多三年了。”



就说,就说欠钱了呗,孟子坤在很努力地措辞,然后说你一个人住。

哦。赵天宇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那你在想什么?”赵天宇上身前倾看着孟子坤,他手腕上那个树形状的纹身在餐桌的灯下十分显眼。

“你怎么想的?你觉得我可怜吗?”



“那你问我这个干什么呢?”周震南问他。

知道他从哪来,怎么活,有什么用呢?

你因为这些觉得他可怜吗?”

孟子坤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想了很久只能说这一句。



还可以吧,孟子坤说,我没觉得你特别不开心。

嗯,赵天宇点点头。冰箱里有酒吗?他问。

伤病员喝什么啤酒,孟子坤教育他。

人生的重点就在于及时行乐。赵天宇边说边不客气地站起来翻冰箱,搬过来一打啤酒,在餐桌上发出了轻微的磕碰声。

孟子坤还算道德意识尚存,制止赵天宇说我能喝啤酒,你喝水去吧。

操。赵天宇笑着骂他,你要脸吗孟子坤你要脸吗,要么就一块儿喝要么干脆谁也别碰。

孟子坤想了想觉得不行,还是伸手给赵天宇开了一罐。

赵天宇看孟子坤拉易拉罐的手笑,孟子坤自己也笑起来。

喝吧喝吧,孟子坤企图给自己的行为找一点得体的理由,喝开了好聊天。

孟子坤我跟你说,赵天宇说,人遵从一下欲望没什么不好的。



“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呢?”周震南说,“报复他?伤害他?亲近他?

还是喜欢他?”

“我不是同性恋。”孟子坤迅速地回答。

周震南笑了。

“孟子坤你要知道,”周震南说这话的时候像开玩笑,但一字一句却敲打着孟子坤的心脏。

“同性恋的意思是问你喜不喜欢同性,但是人除了有性别以外,还是人。

一个人是可以爱上另一个人的。”他说。




两个人喝起酒就开始天南海北地扯皮,孟子坤跟赵天宇讲他从小到大坐飞机去各种地方玩,讲他踏过的土地和新鲜的一切;赵天宇给他说巷子里各种各样的人和事,秋昆的兄弟们--还有遇见的那些女孩子。两个人都喜欢分享这个,一个一个女朋友地数过来,他们认识,相爱,破裂,分开,再认识下一个。

他们肆无忌惮地说话,大声笑,然后喝酒。他们从餐桌挪到懒人沙发上,然后躺在地上,和满地的啤酒易拉罐。

孟子坤醉了,恍惚间他看赵天宇眼睛,最绚烂的星辰大海都在里面。他真好看。


赵天宇在某个时刻忽然安静下来,坐在地板上。孟子坤也爬起来看着他。 

你知道吗,赵天宇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离开武汉。

我上高中开始,因为姥姥走了,我妈每个月给我寄三百块钱当生活费。

三百块钱,平均下来就是一天十块钱的意思。一天十块钱够我买两瓶啤酒,攒上三五天能弄条烟。

但是我不能靠三百块钱活着。一辈子困在这栋楼里,水和电靠改线路偷别人家的,每天担心楼什么时候会拆。

盖这栋楼的包工头我认识。他本来想靠那片公寓赚一笔钱,结果中间出了点差错,楼没建成就资金周转不开了。钱能拿去盖楼,盖好的楼不能换成钱,他就破产了。他不知道去了哪儿,后来这片楼就要拆迁。本来要来砸掉的,但是好像被人忘记了。

你能感受到吗。被人忘记了。活着的时候没人知道,死了也不会被谁悼念。

我今天被人打是在离家一百多米的巷子里。我走回来,一路地上滴着我的血,但是没一个人看见我。今天这场雨过去以后,就什么痕迹也没有了。


给你讲个故事,他说。我妈刚离开武汉那会儿去深圳了,我就每年都坐飞机去找她,在那边住上一周多一点,亲戚给我买的机票。我每年都去见她,那个时候我感觉特别好,有妈妈的感觉,有家的感觉。

结果有一年我过去以后她不见了。没来接我,借别人手机打电话那头跟我说是空号。她不知道去哪儿了,可能出国了,但是什么都没告诉我。

然后那次我一个人在深圳待了一个星期,躺在宾馆里。

赵天宇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窗外的另一栋公寓楼,他眼里映出无限漆黑的深夜。他把话说得很简单,就像讲一件平常不过的事。


后来我想出去,我就攒钱。打工,各种各样的活儿都干。

周震南会数秒,我也会。指关节敲一下就是一秒,三千六百下是一个小时,敲两千一百六十下,我就可以领钱回家。

但是我攒不够,永远也攒不够。赵天宇的声音在发抖,我攒够了大学一年的学费,攒不够第二年。攒不够以后租房子买菜,水费电费。

你知道吗孟子坤,生活就是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拼凑起来的。赵天宇慢慢地说。


我今天活着,看不见明天是什么。

我之前喝多了问周震南我俩到底是谁瞎,他说到底看不见什么才算瞎这是个好问题。

我看不见希望了孟子坤。


孟子坤爬起来,把赵天宇揽进自己怀里,把他的头抵在自己肩膀上。

“你明天,起床。”他感觉到自己哭了,眼泪满脸都是,“吃早饭,下楼,上学,我跟你一起。

然后上课,做题,背东西,跟我一块儿放学。

咱俩回家,写作业,睡觉,然后后天就来了。”


“总会来的。”


这句话的后面是一个很绵长的吻。




08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啊。


后来到了高考前一周,孟子坤要走了。

妈妈先给他打的电话。孟子坤勉勉强强地接了,说让他回去高考,不管怎么跟家里闹也别在这种节骨眼儿上出岔子。

然后是学校老师找他。班主任推推眼睛说孟同学你得回去呀手续办好了吧,你来武汉办的是借读你北京的学校只是休学没有转学籍的。

然后叔叔来了。叔叔说差不多行了回首都去吧,以后你发家致富了再回武汉上哪玩不是玩儿是吧。


孟子坤不是不知道他要回去,但这件事到来的时候还是给他结结实实砸了一个趔趄。

跟妈妈保证,跟老师打好了招呼,跟叔叔吃个饭扯扯皮叔侄以后再见,班里一众女生都告别完了,孟子坤才不得不想起赵天宇来。

不是才想起来,是一直在想,却没想好。


孟子坤想了很多次这话要怎么说都觉得前言不搭后语敷衍得很,最后抓心挠肝还是绕去了周震南那取经。


“我捋一捋。”周震南说,“你要回去了,然后你不知道怎么跟赵天宇告别,那你别说了呗,直接回去不得了。”

“诶哟不是,”孟子坤抓着头发,“这事比较复杂…”

“复杂啥,”周震南说,“你这是觉得不好好跟人家说这话心里愧疚吗孟子坤?”

孟子坤没说话。


周震南本来打算说个笑话,结果真给孟子坤问愣了。


“不是,”周震南说,“你跟他怎么着了?”

孟子坤没说话。

“私定终身啦?”周震南问。

孟子坤摇头。

“上 床了?”周震南确认最坏的结果。

孟子坤摇头又点头,“算是吧。”

周震南抱住了头,真要命,他想。

“那你告诉我,”周震南说,“你喜欢他吗。”

孟子坤想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说。



但是真的跟赵天宇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情况却简单了太多。

“你走啊。”赵天宇把一套化学卷子收到一边似问非问地说,“走呗,跟我告别郑重其事啥呢。”

“我是说,”孟子坤跟他站在赵天宇家楼下的一座桥上,底下的人工河映出两个人的影子,“这事有点,严重。我可能这一趟回去之后就回不来了。所以我…”

赵天宇却打断了他。


“走就走呗,”他笑了笑说,“你没什么好对不起我的。我说不定高考努力一把就去北上广赚大钱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快走吧,今天学校还上课呢。”

孟子坤站在那,他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没有。


赵天宇等了他一会儿,然后笑了一下。

“回北京玩儿去吧,”他说,又补了一句,有点悲壮的意味,“真把我当你女朋友啊。”


谁也不想提,却始终绕着这个话题兜圈子,终于还是赵天宇擦了那么一点边。

赵天宇说完这句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很久。

赵天宇看见了孟子坤的犹豫和摇摆,于是他悄悄转过身去,把露出来的一点情绪藏掖了起来。



孟子坤最后想了想说好吧,那我就走了。


然后孟子坤真的走了。事实是,似乎除了赵天宇以外,和孟子坤有关的人的生活没有很大变化。他们按部就班地上学,准备考试,他们可能会记得一个有点拽的转学生来过,可能不记得。

孟子坤离开了武汉,离开了那个有沾着光的叶子的夏天。


09

赵天宇去找周震南了一趟,坐下来第一句话就给周震南气乐了。

“一个两个的都问我会不会算命,”周震南气哼哼地把他那副塔罗牌收起来不给赵天宇,“不会,说了不会就是不会,会也不给你算!”

“那你会解梦吧。”赵天宇很安静,就这么一句话撂给周震南。

周震南嚎叫起来:“行吧行吧我会行了吧。什么时候的梦,梦见啥了,做梦前后三天干什么了都给我讲一遍,我给你解解。”

周震南想了想又补一句:“春梦我就不听了啊。”

“滚你妈的。”


“这不就是类似于那个什么,不生不灭嘛,”周震南说,“一直在你的梦里出现,不管几重都永恒存在。”

“电视剧看多了吧还不生不灭呢,”赵天宇说,“但是一直存在倒是很奇怪,不然我来问你吗。”

“多简单吗,”周震南说,“这不明摆着的。”

“说。”赵天宇不跟他废话。

“我怕说了你不愿意听。”

“说吧真烦。”

“这个人在你的梦里一直存在,就是说明你潜意识里不希望这个人消失,你个人的主观意识过于强烈,才能让这个人物跨越几重梦境一直存活。”


赵天宇坐在那,有好一会儿没说话。

“然后呢,”他问,“他站得离我那么远又是什么意思?”

周震南不说话了。“天宇,”他空了一会才开口,“梦是假的。

梦里的孟子坤是假的,是你的大脑构建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这能启示你什么呢?”

“去好好生活吧,”周震南有点郑重其事,“考个好学校,找工作,好好过。”

“别找你妈了,找不到就算了。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所以是每个人都会离开还是都会留下?

还是分分合合,纠缠不断,最终落个不得安宁?


10

孟子坤的飞机因为下雨延误了,暴雨下了两个多小时不停,孟子坤只好退了机票改火车。

火车上人不算多,孟子坤抱着包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结果坐到开车他这边三个和右边四个座位都没来人。

他站起来看了看两侧,整节车厢都没来多少的人,基本上都各自坐着昏昏欲睡。

外面稀里哗啦的大雨打在车窗上叮叮当当地响,孟子坤本来想玩会手机,结果听着听着雨又想到了那一天。

总会想到他。

孟子坤想,也许他确实从头到尾没有怎么认真,他不想留下,他不想承认,他只是玩那么一趟。

可是现在却开始想念起赵天宇来了。


他想起赵天宇在电车上摇晃,眼眸里浮动的光影。

他想起赵天宇推开唱片店的门,用一首爵士乐搅动他一整个下午的情绪。

他想起赵天宇笑着说多像事后啊,他心里一瞬间的触动。

他想起赵天宇说我看不见了时颤抖的声音。

他想起那个混着啤酒味儿的吻,想起赵天宇皮肤和口腔的温度。

赵天宇总是在笑的,虽然他不经常那么开心。

孟子坤想。


窗外雨渐渐停了,火车早已离开了武汉,一路上有苍翠的森林和平静的湖,阳光暖融融的,火车里弥漫着一点空调机的味道,但是不那么热。

孟子坤去看他自己的心,他发现他放不开手。

孟子坤坐在空荡荡的车厢里,忽然眼眶有点酸。为什么哭呢,他问自己。

为什么哭呢。



他到了故事的结尾才意识到那是爱。



11

赵天宇去周震南家领通知书那天--他高中的家庭住址一直填的周震南家--周震南已经走了。

像赵天宇高一那年忽然搬来一样,周震南悄无声息地搬走了,去另一个城市当他的闲散人员。


桌子上摆着一个大信封。

赵天宇拆开,里面有录取通知书,一张卡和一个字条。

周震南的丑字写着让赵天宇去北京可劲儿花钱,赵天宇才看见他填的北京志愿考上了。

赵天宇想拿走那个信封,掂了掂却发现还有东西。

倒出来了一张塔罗牌,上面画着那个轮子。

赵天宇把字条翻过来看,果然还有字。


这叫命运之轮,什么拿破仑。

祝好运。


12

后来怎么样了呢?

后来啊。


赵天宇坐在宿舍的床上,读他的新生手册,他的舍友还没来。

这间宿舍四个铺位却只住两个人,文学系各路教授都抓得不紧,于是赵天宇打算用这个时间和舍友打好关系。

然后门被人推开,他站起来,那张脸却分外熟悉。

孟子坤过来伸出一只手。

“嘿哥们儿。我叫孟子坤。”

赵天宇想了想,伸手握住了。


“你这么喜欢蒙太奇吗。”

“天道好轮回而已。”



13

“不,”赵天宇说,“你等一下。”

“说。”

“我这屋就两个人,门上写着人家叫吕泽州。”

“对啊,”孟子坤洋洋得意。“我发现我那间宿舍采光好,发扬人道主义精神跟他换了。”

“得了吧你。”

“孟子坤你要知道,”赵天宇说,“我记得我跟你说过这话。

人遵从一下欲望没什么不好的。”


END



祝可爱的 @吹风机 老师一周年快乐!

文写的实在仓促 有粗糙的地方的地方希望指正 这篇蒙太奇实在是写得太多

特别感谢 @沐宇 的急诊常识援助👍(这个女人逼迫我)

希望每个读到这篇文的宝贝能收获属于自己的一份平安喜乐


可以多评论吗(つ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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